幽默风趣
凡见过启功老师的人都知道,与其接触,无不为其幽默风趣的话语所感染。老师走到哪里,就把笑声带到哪里。
老师的幽默出于天性,毫无做作,如同相声演出的“现挂”,妙趣横生,语惊四座。一天,我见老师,建议他练气功,以延年益寿。老师说:“气功?不,我练启功得了。”一句话引得满屋人大笑。一次,一位气功师给他发气,问他有何感觉。老师知道气功师等待的不外乎是“酸麻热胀”之类的感觉词,但他却认真地说:“我感到有一只大手摁在我的膝盖上……”听者无不大笑。
老师的幽默风趣表现在各个方面,包括施教。对此,我深有体会。我曾因掌握不好书法中横画的起笔,而向老师请教书写要领。老师没有正面回答,却说了一件看似毫不相关的事:“我年轻的时候骑自行车,看到前头有一块砖头,心想,别轧着它。结果我越不想轧着,却偏偏就朝它骑过去了。最后,啪嚓……轧在砖头上,我也摔了。”他说完一笑,不再解释什么了。言后静思,我才领会其中的道理:写字时不能有心理负担。横画的要领本来很简单,但越是刻意为之,反而越达不到好的效果。
1995年3月4日,我与老师探讨书法,说:“至今我写字还要叠出等距离的宽度,因为行距掌握不好。”“我也掌握不好,有时候密有时候稀,爱什么样就什么样吧。”老师很轻松地说。我又问:“是不是在桌面正中的位置下笔写字,就能写得好;而越往下写,越向身体的位置靠近,就写不好。所以我写字时,经常习惯性地把纸往上推一推。”老师风趣地回答:“我把纸搁哪儿都写不好!”一句话引得我大笑。过后细想,这是老师在教育我:学习书法,不要纠结于纸张位置这样的细枝末节。
又有一次,我问老师:“您总喜欢用大笔写小字,而且通常又用同一支笔写完作品,再题款和署名也不换小笔。是不是这样写出来的效果更好?”回答是:“就是蘸一次墨多写几个字,省事!少用一支笔,也省事!”老师没有直接说明,仍旧用这种谦虚、幽默而又含蓄的方式教育了我。事实上,用大笔写小字是有难度的,若掌握不好,总会出现笔画忽重忽轻的状况,甚至劣不成书,可一旦运用自如,却能将“墨分五色”(焦、浓、淡、重、轻)表现得淋漓尽致。至于蘸墨多写字,节奏感就强,无疑也是写出风韵的一个重要方面。老师这样说,就是为了打消我的畏难情绪:为了这个显而易见的好处,就不妨试试。后来我果然也练成了大笔写小字,令同行很是羡慕。
老师的幽默还体现在勇于自嘲和谦和上。有人曾对他说:“您的画技已经赶得上‘扬州八怪’了。”老师却回答:“画技我赶不上人家,但‘怪’还是有的。到红六楼找个怪物很容易。”
对市场上启功假字成灾的现象,老师往往一笑置之,不予追究。当有人拿来书法作品让他分辨真假时,老师回答说:“你看哪个写得好,哪个就是人家写的。”或者说:“凡是写得好的,都不是我写的。”但对于有人冒充他的名义题诗,他坚决反对。有一次,老师对我说:“仿我的画和字,我都不计较。可偏偏还加上几句狗屁诗。我就够狗屁的了,他的诗比我还狗屁,这哪儿行?古时候一个先生说‘放狗屁’‘狗放屁’和‘放屁狗’是不同的。‘放狗屁’指的是人,偶尔放了狗屁;‘狗放屁’就差了,说的是狗;最糟糕的是‘放屁狗’,这狗光会放屁,不会别的。这假画冒我名题狗屁诗,把我当成放屁狗了,这我可不干了。”
关于自己的姓氏和世系,老师曾经说:“我虽然不愿称自己是爱新觉罗,但我确实是清代皇族后裔,是雍正皇帝的第九代孙。可是到曾祖父的时候,他已经沾不上皇家的祖荫了,成了强干弱枝,只好以教家馆度日,一月赚四两银子。但他也不甘久居人下,发愤读书,应考科举,由举人、进士,一直到翰林,最后做了礼部尚书,全是凭自己的本事。祖父也走上了这条自我奋斗的道路,通过科举,最后做了‘主考’和‘学政’。”可见,皇族的身份并没有给老师的家庭带来任何利益。而且,老师也看不起那些倚仗着皇族身份而吹嘘、获利的人。老师一生都不曾称自己的姓氏为爱新觉罗,他说:“‘爱新觉罗•启功’,到公安局查,查无此人。给我写信,凡是信封上写‘爱新觉罗•启功’的,我都不瞧。我从上小学时,填名字就是‘启功’,从来没有在前面加过‘爱新觉罗’。”
著名学者张中行先生曾说:“仅仅看启功的幽默,就上当了。他更多的是严肃。他一正襟危坐,成就就不让古人了。”张中行先生还说:“(启功)看表面,像是游戏人间,探底里,乃是把一切都看破了。高不可及,看破一切,是生活态度的一面。”幽默是老师的天性,也是一种生活态度,是他热爱生活、热爱生命的一种具体表现。对于人间百态、喜怒哀乐,他总能以玩笑似的态度去对待。即便是所研究的古书里也有太多忧烦悲切之事,老师却总能从中找到可鉴之处、可笑之事,并时时地加以引用。他的头脑里仿佛安着一个过滤器,把那些脏的、丑的、悲戚的、消极的清除掉;只把有益的、有趣的留下,这样既自娱,又可用来感染别人;既游戏于古,又游戏于今。这是一种难得的境界。
本文摘自《启功教我学书法》,陈启智 著,百花文艺出版社,2015年1月。